城市的起源、发展和演变是一个漫长且复杂的过程,其中涵盖的因素涉及方方面面。何谓城市?城市的本质是什么?城市应该如何规划?对于这些问题,很难用简单的文字进行确切的描述。但毋庸置疑的是,人类文明成果与历史文化积淀一定程度上是通过城市的发展面貌呈现出来的。城市凝聚了人类文明的力量与灵魂,易言之,一座城市的发展史就是人类文明发展史的缩影。因此,研究城市问题,本质上是研究人类自身的存在问题和社会发展问题。事实上,城市研究是一门既复杂又综合的学科,其中涵盖哲学、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地理学和美学等诸多学科内容,也正是因为其学科跨度大的特点,城市规划领域存在很多争鸣与交锋。
美国20 世纪著名的城市思想大师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1990 年)和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1916—2006 年)是思想争鸣最多的两位城市理论家。当时的美国正在进行一场浩浩荡荡的城市改造活动,两位学者对此提出了各自的观点。芒福德从自己生活的纽约市出发,逐渐挖掘出城市规模无限扩张的各种症结所在,并试图通过其“区域城市观”为城市规划提出有效建议。芒福德指出,“大城市的主要作用之一,是它本身也是一个博物馆:历史性城市,凭它本身的条件,由于它历史悠久,巨大而丰富,比任何别的地方保留着更多更大的文化标本珍品。”[1]573 因此,芒福德认为机械地拆旧建新是对人类文明的漠视与摧残。雅各布斯也尖锐地批评了当时美国城市的重建改造原则和目的,指出传统的城市规划理论其实是一种“伪科学”,只追求城市的外部形象,忽略了城市的内部功能和城市中的居民,企图用现代技术手段对城市进行野蛮的规划与重建,造成的结果将是城市人文的丧失。这是芒福德与雅各布斯城市思想的共同点,即都强调城市的人文主义建设。但两位人文大师对于“田园城市”思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进而导致二人的城市观和城市规划逻辑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与争鸣。关于二者的城市思想交锋,于洋已在《亦敌亦友:雅各布斯和芒福德的私人交往与思想交锋》一文中进行了论述,展示了“两派尖锐对立的规划思想传统,即渐进主义与区域主义”,“并从认识论和实践论的角度对其差异进行了深入剖析”[2]。本文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入挖掘二者的城市思想争端,包括两人对田园城市的观念分歧、城市观以及城市规划逻辑的差异等方面,比较“田园城市规划”和“现代主义城市规划”两个理论以及两位大师城市人文主义思想的异曲同工之处。以上两个理论对我国城市发展的相关实践产生着深远影响,至今仍与我国当下城市规划实践密切相关,因此,讨论芒福德与雅各布斯的城市思想兼具学术价值和现实指导意义。
19 世纪末,伦敦城出现了交通拥挤、环境肮脏、犯罪猖獗、忽视生命等社会现象,伦敦的城市环境处在快速滑坡的状态。英国当时著名的社会学家、城市规划家埃比尼泽·霍华德(Ebenezer Howard,1850—1928 年)敏锐地发现,导致伦敦城市发展状况急转直下的原因是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他明确指出,伦敦接纳的人口已经严重超过城市所能承载的负荷,这将逐渐导致城市的社会功能丧失。针对如此畸形的城市发展现象,霍华德设计出一个新的解决方案——“田园城市”,试图阻止城市人口无限膨胀这一现象。霍华德将城市中过剩的人口重新分配到城市周围的中小型城镇中,由于中小型城镇与农村的关系十分紧密,城镇居民可以随时到农村感受田园自然风光,农村居民也可以随时到城镇见识并享受最新的城市科技成果,以此实现他理想中的城市“人文标准”。依霍华德所言,“这就促使了城市和乡村的联姻,进而生出可喜的成果:新希望、新生活、新文明”[3]。“田园城市”并未停留在理论层面上,霍华德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田园城镇运动,成为英国城市规划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最初在阅读霍华德对伦敦作为工业城的描述时,芒福德深有感触,觉得霍华德笔下伦敦的境况也正是他的家乡纽约市的糟糕状况,改变城市的面貌是他当时的迫切愿望。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霍华德的田园城市设计恰好符合芒福德的人文城市理念。芒福德指出,霍华德的田园城市思想符合城市整体规划的要求,城市群被绿地和公园或者农用地分隔开来,城镇与周边的土地被统一规划,形成了相互协调的统一整体。芒福德高度评价这一理论,认为这使城市与乡村之间建立了一种全新的有机联系,生活在田园城市中的居民可以享受到城市和乡村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并实现邻里关系和谐友好。芒福德认为,田园城市的理念吸收了城市的社会优点和乡村的环境优势,是解决现代化城市进程中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造成困境的有效途径。芒福德称赞霍华德“依靠认真的实验孜孜不倦寻求城市的正确形式、最佳面积、最佳人口规模。更可贵的,他还思考城市的需求与目的之间,如何建立联系,实现平衡”[4]241。
与之不同的是,雅各布斯认为,以田园城市为核心思想的城市分散主义其实是一种对大城市的逃离,这不是解决城市问题,而是分散人口。雅各布斯进一步指出,霍华德仅从个人角度而非城市规划角度发表意见,认为解决大城市问题的方案就是分离城市的功能和用途,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一笔勾销了大都市复杂的、互相关联的、多方位文化生活”[5]15。她认为霍华德基于城市分散主义设计的田园城市,本质上是一种去城市中心化,也就是一种城市均衡主义,美国一批忠于这一思想的人(包括芒福德在内)还在发展这一理论,他们“不是要为急速增长的人口解决住宅,而仅仅是重新分布静态的人口”[5]16。对此,雅各布斯对其进行了犀利的批判,“他们对大城市的成功之处漠不关心,他们只对失败感兴趣……分散主义的城市设想要求在设计之初就想控制城市的细节,这样的规划对城市的活力和后续发展是非常不利的”[5]14。因此雅各布斯认为,霍华德描述的不仅仅是物质环境和社会生活,实际上也是一个家长式的政治和经济社会。
芒福德批判了雅各布斯对霍华德城市思想的曲解,“雅各布斯夫人乖张蛮横的曲解,明显违背了霍华德为田园城市抽象出来的清晰公式:均衡发展、全面丰富的文明社区”[4]242。芒福德认为,霍华德的城市思想中最经典的部分是“三磁铁理论”,即城市与乡村这两块不同的磁铁都凭借各自的特色吸引着不同的人群,相比之下城市的引力更大,但是田园城市可吸收城乡二者的引力从而产生新的磁铁效应。芒福德借鉴这一思想,提出“城市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巨型容器”这一观点,指出“这种容器通过自身那种封闭形式将各种新兴力量聚拢到一起,强化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使总的成就提高到新水平”[1]37。
对于“田园城市”思想中的分散主义,雅各布斯从新闻记者的视角出发,用犀利的文字、夸张的表达对这一理论进行讽刺和否定。在她的代表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的开端部分,就对霍华德的思想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让步行者离开街道,留在公园里,他的城市就像一个奇妙的机械玩具”[5]19。可以看出,雅各布斯的文字阐述具有强烈的情感色彩,有学者曾经评价其“文字犀利且夸张,煽动性极强”[6]。芒福德认为雅各布斯书中呈现的观点是“主观与感性、成熟的观点与幼稚可笑的错误交织在一起”[7],并没有对经典的城市规划理论深入理解,因而产生了对“田园城市”理论的理解偏差。其实这一方面体现了雅各布斯作为新闻记者的身份特征,另一方面也呈现出她城市思想中浓厚的人文关怀气息和历史文化底蕴。事实上,雅各布斯十分关注城市中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认为这些城市细节才是城市居民生活的重要因素,而不应按照想象中的完美形象去规划城市,例如多年形成的街道是人们日常活动的场所,不能将人们都规划在公园里活动。在雅各布斯看来,城市中的老建筑、街道、一定的人口密度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因素,不能简单粗暴地重建新城、分配人口。
芒福德与雅各布斯思想分歧的焦点体现在对“田园城市”的态度上,究其根源则是源于两人不同的城市观念,这其中包括对城市规模、系统思维、人文观与自然观的不同认识,此外,两者对城市功能的认识也存在很大分歧。芒福德坚持的观点是:城市具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可将各种元素吸引到城市这个巨型容器中来,相互渗透、相互作用,需要科学控制城市规模,注重城市与生态环境的协调与平衡,城市才能持续健康运行。雅各布斯则认为城市是一个具有传输性质的流动网络,网络的核心是城市中的人,这张隐形的网络将城市之外的元素吸引到城市中的同时,也会将城市内部的各种元素源源不断向外扩散,从而实现城市自身的平衡。
雅各布斯特别推崇城市的规模化发展,表现在她提出的城市“流动性活力”这一特征,她指出“流动性活力”是城市与乡村最大的区别。雅各布斯认为,乡村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熟人社会,这种社会是基于血缘和地理原因形成的聚集型社会,由于人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个地方,所以会出现乡村面貌经年不变的情况。而城市则是一些具有共同爱好和一定能力的人聚集于此,因此城市人大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由此形成了城市特有的资源,成为新思想、新企业的孵化器。雅各布斯指出,“城市不仅应该容纳这样的不同,以及其他更多的在品味、目的和工作的兴趣方面的不同,而且也应需要有着不同趣味和癖好的人”[5]35。因此,雅各布斯认为城市的规模越大,其活力越足,越有利于城市的长久发展。
对于城市规模这一问题,芒福德一方面承认城市在文化多样性和聚集性等方面的优势,另一方面指出城市无限蔓延的规模将会带来各种“都市病”,包括住宅紧张、交通拥堵、环境恶化等,这些问题最终将导致城市肌理分崩瓦解。芒福德强调,城市合理规模的确定,应以周边区域能够在物质和文化上支撑城市的可持续发展为准,“区域规划不应该只按照政治和工业管理者武断的区域划分,而应该考虑特定的地理因素以及区域与城市、区域各部分之间的动态平衡”[8]。芒福德进一步指出,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人们的生活成本不断增大,包括交通成本、时间成本、安全成本等,人们每天花费在公共汽车、地铁、自驾车上的大量时间就是城市规模化的最直接代价。在这一问题上,芒福德与英国经济学家舒马赫(Schumacher)的观点不谋而合,后者的观点是“某一城市可取的规模上限大概是控制在50万居民的范围以内。超过这个规模,很明显对城市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像在伦敦、东京、纽约这种地方,上百万的人口不会增加城市多少真实价值,有的仅是制造了数不清的问题,带来人类的沉沦”[9]。
在对待城市系统问题上,雅各布斯与芒福德都有各自不同的系统理论。雅各布斯更注重城市内部的有机性以及人们的实际需求。她认为,城市不是人为地进行事先的蓝图性规划和建设而来,而是由于内部机制的需要,才促使城市各项机能的出现和产生,这些城市机能构成了城市不断活动的动态网络,各类机能在其中相互作用、不断调整。雅各布斯提醒人们,“正确的描述不是来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而是来自它实际是什么样的”[5]10。这样由内而外自然产生的城市网络是真正符合城市需要的,也是城市生长的方向。此外,对于城乡关系,雅各布斯更看重城市对经济的带动作用,她认为,“包括农业劳动在内的农村经济,乃是直接建立在城市经济和城市劳动的基础上的”[10]。
而芒福德指出,“雅各布斯对当今城市的批评意见仅限于城市的实质、功能、构造的离奇见解,而人行便道、街道、邻里生活,无论其规划设计如何混乱、杂乱无章、配置随意,终究都仍然是朝气蓬勃的都市生活核心内容,而作者全部论述唯一关心的就是,美国大都市里暴力和犯罪问题,以及如何采取防御措施”[4]242-243。相比而言,芒福德关注城市与区域之间的系统性,他从整体思维的角度来看待城市,不仅认识到城市内部要素之间的有机系统性,更强调城市与周围环境的关系,提出区域城市观,以实现城市与乡村的平衡发展。
雅各布斯非常强调城市中的人文关怀,强调所有的城市建设都应围绕人们的实际生活需要进行。但是她过分强调街道作用的同时忽视了绿地公园的价值,认为街道才是孩子们玩耍的场地,而公园则是犯罪和袭击事件的多发地——“如果以家庭所在地为基地的嬉戏场地被转移到了专门的玩乐场地和公园里,那么不仅是孩子会在那里遇到安全问题,而且在人力、设备和场地方面的投资会被浪费掉”[5]72。此外,雅各布斯认为城市绿地并不能改善环境的质量,指出所谓“公园是城市的肺”这一说法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她直截了当地对此否定:“一定量的绿地并不会比同样大小面积的街道更能为城市增加更多的空气”[5]81。
与雅各布斯一样,芒福德也十分重视城市的人文尺度,认为“人文尺度能够培养出同一居住环境当中良好的人际关系”[4]247。但与雅各布斯不同的是,芒福德在强调城市人文关怀的同时十分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认为城市的规划应当遵循自然的规律,并满足人们对自然的需求。在芒福德看来,一切有机生命的本质特征在于维持多样性和平衡,因此城市绿地在满足人们自然生物属性的需求的同时,还对整个生态平衡起到重要的调节作用。
雅各布斯从城市的内部肌理出发,以人们日常生活为研究视角,更关注城市居民的生活细节,而芒福德则从整体区域、城市系统等角度对城市的规划持有不同的思路。针对大城市无限蔓延和人口膨胀的情况,芒福德主张进行积极的有机调整,把城市和区域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有机规划;雅各布斯则认为,城市本身具有一种特有的“流动性”传输功能,城市整个网络也具有流动性,因此,城市中出现的诸如人口拥挤等问题只是阶段性的,会随着城市网络的自我调节而逐渐解决。
在霍华德的“三磁铁理论”研究基础上,芒福德提出,既然城市是一个磁性容器,那么就有一定的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就会出现各种城市问题。所以芒福德对城市的无限大规模扩张十分忧心,指出这样会引发一系列城市问题,而这些问题会破坏城市容器的各项有机功能。芒福德与霍华德的不同点在于,芒福德提倡的不仅仅是简单的城市规划,而是区域式整体规划,芒福德的这一城市思想得益于对格迪斯(Geddes)的“生态学区域论”的继承。格迪斯很早就注意到了工业革命对于城市的影响,他主要从人与环境的关系方面研究城市的发展。芒福德则在这两位大师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了他的“区域城市观”——区域观念其实是一种努力,这种努力是要承认城市中真实的人群、社会形态和地理关系的存在,因为这些真实的存在往往被忽视。他反对城市商业化地、漫无目的地扩大经营,希望建立一种平衡的生活方式。通过区域城市规划,最终让生活在其中的城市居民实现这样一种目标:“从城内任何地方出发,都能在几分钟内步行到乡野,享受清新的空气、如茵的绿草和一望无际的原野”[11]。
芒福德提出的区域城市规划指的是一种地理单元的整体性,能体现气候、土壤、植被、产业、文化等内容,通过城市设计与区域规划的各种方法,最终使城市以及整体区域的资源得到合理利用,人口得到合理分布,人们的生活需要得到充分满足。芒福德的区域城市规划主要包括以下三个要素。第一个要素是扩大领域范围。区域城市规划所指的领域不仅包括城市和农村,还包括未来可能永久存在的农业领域地区,以上所有领域都是区域城市规划的领属范围。传统的城市规划理论会把城市周围的郊区部分作为一个迟早会被城市蚕食的部分,或者将其作为城市未来发展的补充地带,而芒福德提倡的区域城市规划所追求的是保持农业地区与城市环境之间的平衡。第二个要素是注重环境平衡。这里的环境主要指环境的质量,包括空气、水源、自然景观以及城市人日常生活的状态等。芒福德指出,环境平衡作为最基础和最重要的因素,往往被传统城市规划中的美好蓝图所忽略。他直言不讳地写道:“当我们的大都市生产出世界上闻所未闻的钢铁、煤炭、纺织品、化工产品以及金钱的同时,我们的城市同样也产生出骇人听闻的人类苦难、堕落、颓废、肮脏和污秽,这些坏东西无情地嘲讽了我们那些美丽言辞遮掩下所谓社会进步和大众启蒙”[4]273。区域城市规划的第三个要素是尊重新元素。芒福德指出,这是与以往的城市规划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即尊重社会文明发展中新萌发的发展元素。这些新元素如果存在于巨型城市中,会面临诸如难以操作、难以普及、难以调整等困难,在中小型城市中却会表现得运用自如。现实中很多城市的新元素集中表现在一座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上,芒福德对此表现出十分厌腻的态度,例如他认为纽约的建筑其实是“一种大批圈人、提高地价、大把搂钱的普遍做法”[12],而对于纽约城所谓的“建筑大师”罗伯特·摩西(Robert Moses),芒福德更是多次著文对其进行批评与抨击,因其竟让多条车道的高速路贯穿城市中心,芒福德称其不是城市的建筑师(builder),而是城市的破坏大师(un-builder),“为贯彻他的庞大快速路工程,他不惮拆毁搬迁25 万人,涉及数十个邻里社区。其中许多都生意盎然、民风淳朴、结构紧密,比如东特里蒙(East Tremont)”[13]。
与芒福德积极规划的观点不同,雅各布斯认为城市是一张不断向外扩散的流动性网络,因此,城市的人口膨胀、规模扩大、交通拥挤等问题都会随着城市自身的饱和而不断向外扩散,进行有效的自我有机调节。所以面对城市出现的问题,雅各布斯认为城市并不需要有计划的人为干预,而应该依靠市场的自发调节以及城市内部有机秩序的自发调整,即她所提倡的“渐进式规划”思想。在城市规划方面,雅各布斯特别反对在城市建设之前按照传统思维进行人为的、蓝图式的规划,认为那是一种纯粹理想状态的机械规划,没有考虑到城市中居民生活的日常细节以及对原有家园的依恋情愫,最终必然会形成一种机械性空想社会的状态,就像柯布西耶设计的一座座“梦幻之城”那样,“把主干道纳入高速单行道,把地下道路作为重型车辆和交通运输的道路,让步行者离开街道,留在公园里”[5]18-19。雅各布斯将这样的城市设计评价为“庸俗与笨拙,单调和无效”。她提倡一种由市场自发调节的城市规划,即围绕城市中居民的日常生活进行规划,认为只有这样一种“试错、反馈、校正”的过程才是城市发展的真正方向。雅各布斯写道,“这种在某个街区范围内平常的、公开的接触——大部分都是偶然发生的,都是跟小事有关,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去做的,并不是被别人强迫去做——其总和是人们对公共身份的一种感觉,是公共尊重和信任的一张网络”[5]49。因此,与城市的外部宏伟建筑相比,雅各布斯更关注城市建设的内部细节部分,如城市中人的社会行为、经济行为,街道的布局,社区的建筑,居民对周围环境的信任等等。
综上可见,芒福德的区域城市规划是在城市和区域的整体有机性基础上,试图建立一种良性的有机循环系统,以实现城市的长久运行,这一点与霍华德早年倡导的英国田园城镇运动有异曲同工之妙。芒福德对于整个城市设计的目的在于针对当前城市发展出现的问题,设计一种新的人类生存环境,以满足人性的各方面需求,使社会发展更加和谐有序。相比之下,雅各布斯的渐进式规划方案的批判对象是传统的城市规划原则,即按照统治者和规划师的意愿而非生活在城市之中的人们的意愿进行规划,她所提出的“试错—反馈—校正”的过程恰恰是根据人们的实际反馈情况调整城市的规划方案,体现了她强烈的人文主义城市观。可见,雅各布斯更希望城市展现出活泼、友好、健康的氛围,而不是宏伟壮观的景象。从这一维度来看,虽然路径有所差异,但本质上她与芒福德所追求的城市目标是一致的。
20 世纪是工业社会弊端暴露的时代,也是人类灵魂被唤醒的时代。回望工业文明的城市环境,可以发现它有利于机械化大生产,有利于技术的快速发展应用,有利于提高GDP,但是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因为彼时的城市状况是不符合人性深层需求的。在城市规划领域,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城市技术的发展应该围绕着人的实际需求,城市的技术成果应该惠及广大人民群众,而不是只服务于少数人。在城市建设方面,技术应该以城市功能为载体,为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服务,实现人的全面发展、自由个性和自由创造。简言之,城市存在的意义在于为人类提供美好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是在广大居民的日常生活中实现的。芒福德和雅各布斯处于时代的风口浪尖,敢于直面社会的弊端,对工业化的城市现状进行猛烈的抨击与批判,试图用自己的方式阐释城市问题,指明城市未来的发展方向,可以说,他们都是时代的勇士。
面对如火如荼的城市现代化过程,芒福德和雅各布斯曾是共同反对美国城市运动的思想密友,共同反抗当时美国城市的现代主义规划,包括对抗罗伯特·摩西的曼哈顿高速公路项目以及柯布西耶提出的“光辉城市”模型等,但二人也因各自的专业背景和研究角度等方面的不同而产生分歧。本文通过对芒福德和雅各布斯不同城市观的分析与梳理,重点比较了二人在城市发展理念以及城市规划逻辑的矛盾焦点,以及人文主义城市思想的异曲同工,同时思考不同城市理论对当代中国城市发展的启示,从中汲取智慧,进而引导我国当前的城市化进程健康推进。
芒福德和雅各布斯的城市思想对20 世纪后半期的美国产生了重要影响,与当时的美国相比,我国的城市自改革开放四十几年来也经历了快速发展的阶段,在取得了历史性成就的同时也面临类似的城市问题,受到了学界专家学者的普遍关注,“在经历了近30 年的增量扩张后,传统城市发展模式带来的土地浪费、地方债务和城市蔓延等问题愈发凸显”[14]。在大规模的城市化推进过程中,粗暴野蛮地拆旧建新导致城市传统文化遭到破坏,环境恶化,交通拥堵,人性冷漠,城市原有的生机活力丧失。因此有学者提出“城市的命运是历史的人质”[15]的说法,足见人力的因素对城市造成的影响。从雅各布斯和芒福德两位城市思想家身上寻求解决城市问题的精髓,对于当前我国的城市化进程具有指导性的借鉴意义。
第一,重视人文关怀。芒福德和雅各布斯都强调,城市的核心图景应该是人,而不是建筑物。无论在任何历史阶段,城市建设都应该围绕人的实际需求来进行。那些耗费巨资建设的宏伟壮观的权力象征建筑、空旷不实用的广场等远离人们实际需求的城市空间是当代城市规划中特别容易被忽略的问题,需要引起规划者高度重视。“空间和场所的设计在积极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16],而所有的设计都指向人们所向往的更美好的生活,因而我们不仅要关注城市的物质建设,更要注重城市中的人文关怀,事实上,在塑造城市文明的过程中,人的作用从来都是居于主导地位,因为“城市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17],而这件艺术品的灵魂与核心则是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正是无数平凡的人创造了城市文化,创造了城市文明。
第二,重视生态平衡。生态问题一直是全球化发展过程中的世界难题,随着全球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城市生态问题也愈演愈烈。近年来,我国致力于生态城镇建设,积极引导和发展生态经济,坚持“生态城镇的基本任务是实现发展模式和生活方式的转变”[18]。当下社会,如何将过去受西方影响的工业文明发展模式向生态文明转型已经成为当前城市发展的焦点问题。特别是全球性新冠疫情的暴发,也暴露出人与自然之间长期以来存在的深层问题。生态不平衡、环境污染、物种灭绝等,突如其来的灾难发人深思,警醒人们反思过去城市规划建设中出现的巨大误区,警示我们必须重视城市生态平衡,尊重生命,敬畏自然,这也是城市健康发展的必要因素。
第三,重视系统元素。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人们总是过分关注机械工具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却忽略了很多其他重要的城市元素,如人、自然、文化、建筑等,这些元素与人们生活的关系才是紧密相连的。“城市本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创新,包含许多专门化的器官”[19],城市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综合系统,其中包含各种复杂多变的因素,这些因素都是城市文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那些依靠工程技术来割裂城市肌理,把城市机械地按照物质空间来划分,仅仅在理想主义蓝图上规划城市等做法都是荒唐的,科学的城市规划应该尊重城市中的各种元素,重视城市的内部与外部系统,规划应该是“协调多方利益的妥协与辩护过程”[20],因此,在城市规划中,需要把这些系统元素充分考虑在内,避免出现顾此失彼的现象。
第四,重视区域协调。芒福德的区域城市规划思想启示我们,协调处理好城市与乡村的关系是维持城市长久活力的保障。我国的乡村振兴战略是一项协调城乡关系的重要举措,在看到城乡差距缩小、农民生活改善的同时,也要关注到乡村城镇建设中出现的千城一面、文化消失、土地流失等问题。在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过程中,应该高度重视“土地和土地上空间格局的适应性”[21],包括蕴含丰富历史文化信息的农村河流、山川、树林、寺庙等地方特色景观,城市规划者需要站在更高的高度上统筹城乡区域关系,因为“区域整体利益的最大化才是城、乡共赢的发展目标”[22]。
第五,从田园城市和现代主义城市理论中汲取精髓。谈到城市规划,就无法避开以上两个理论,其中的理论思潮和具体内容至今仍对我国城市发展的相关实践产生着深远影响。面对大城市的无限膨胀问题,一方面,我们可以借鉴田园城市理论中的卫星城思想,分散一部分大城市的工业和人口到附近的区域中去,这样不仅可以减轻大城市的沉重负荷,控制人口规模,同时还可以带动大城市周边的区域发展,改变过去一成不变的“发达的中心城市,落后的腹地格局”现象,形成区域城市的平衡发展;另一方面,对于一些占据优势地位且能极大促进经济发展的核心地区,则可以借鉴现代主义城市思想理论,借助现代科学技术的力量,节约土地、资本、空间,走集约型城市发展模式,确保城市的核心要素和特色。
城市发展到现在,无论外形的规划、制度、方法上如何变更,始终不变的是城市的本质核心。如同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说圆形好,朝三暮四不断修改,但忽视了池之所以为池的本质要素——水。城市之“水”是什么?是城市中的人。没有人,城市最终将成为无水之池。芒福德和雅各布斯都非常注重城市的内部核心要素,也十分关注城市中居民的生活状态。通过深入比较可以看出,两位大师的城市思想的异曲同工之处在于都十分强调城市规划中的人文关怀,因此他们都是人文主义城市思想的代表。事实上,我们关注城市的发展,本质上是关注人类自身的生存状态,这一点也是人文主义大师们所一致追求的。芒福德的区域城市思想旨在从整体上规划,把人性需求放在城市规划的核心位置,从而更好地发挥城市的各项功能,营造理想中的城市家园。雅各布斯则更注重城市内部的微观布局规划,使其更符合人们日常的生活需要,从而将城市变得更加充满活力和人情味。两位大师的城市观体现了城市发展从理性主义到人文主义、从空间功能到整体性布局的城市发展趋势,对于城市的未来发展具有重要的导向作用。比较二人的城市思想,可以从历史与现实的角度汲取其理论精髓,指导当前城市的规划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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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 is Right and Who is Wrong? A Comparison of Lewis Mumford’s and Jane Jacobs’ Humanistic Urban Thoughts and Their Contemporary Val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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